第173节

  “父亲,前面就是沥泉府了吧……”张雄幼子张瀚趁着车队休息的时间,从后面的囚车里走过来,他们沿着潼河南岸的驰道西行一天有余,此时看到有一座七八里见方的城池,矗立在前方的群山之中。
  虽然大家之前都没有踏入秦潼山,但从收集到的情报,对聚泉岭还是有所了解,知道在陈海执持聚泉岭的后期,燕州边郡强藩有十数宗门,在聚泉岭周边设立道院,之后又联手在进入聚泉岭的山谷里修筑沥泉城。
  在陈海将聚泉岭的大权移交给匠师会之后,沥泉城实际成为这一片区域的统治中心。
  沥泉城虽然位于秦潼山潼北府境内,却不归郡府管治,地位殊异,幕后由边郡强藩九族及昭阳亭侯府控制的匠师会,才是沥泉城的最高领导机构。
  在匠师会之下设大司丞、左右司丞及沥泉都尉,执掌这一小片区域的军政大权。
  要说沥泉是独立王国,幕后却又受燕州九大世阀控制;这九大世阀每一家单独拉出来,都要比天爱山张氏强大数十倍,但沥泉却又不受单独哪一方势力的控制,即便是益天帝的帝旨颁传过来,都不会受到理会。
  要说精绝都护府特殊吧,但精绝夫人董宁表面上还是受西羌国主叶青麟的封赏,才能将鹿城、黑山等地治为封邑,表面上还是需要对西羌国效忠;沥泉则真是特殊到极点,以一种超乎张雄、张瀚父子想象的机制在运转着。
  看进出沥泉地界的车水马龙,张雄、张瀚父子没想到,沥泉这一套机制却是运转得相当有效。
  张雄有子女七人,孙辈五十三人,加上妻族、母族以及嫡子的妻族,以及从张雄往上数、张氏三代血亲嫡支;再加张雄亲传弟子七人,子嗣、三代内嫡系血亲、亲传弟子以及妻族,共三千余人在战后统统贬为罪族,绝大多数人都判流徒之刑,而张雄本人及子女及亲传弟子,即便是到流放之地,也会额外囚禁起来。
  此前,大多数人已经先行流放到沥泉来,张雄、张瀚父子以及其他四百族人,是最后一批。
  此刻,张瀚陪同父亲张雄站在山岗上,看着即将踏入沥泉地界,心情既沉重又复杂,虽然大家是保住性命了,但谁也不知道在沥泉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这会儿有传令兵策马过来,就剩下最后三五十里,要大家休息一下,吃过干粮就赶紧整顿队伍,准备上路,夜里不会在这边宿营,要直接进入沥泉总管府境内准备好的营地。
  张雄、张瀚父子等人虽然没有上刑具,也没有直接摧毁灵海窍脉废掉修为,但百骸窍脉都被下了多枚锁灵针,每天的膳食都有专人监管,里面掺有少许的逆灵散禁药,这令他们跟被废修为没有什么两样。
  在专人监管下,草草用过晚膳,张雄、张瀚父子等人又各自钻进特殊的囚车里,所幸囚车不是完全密闭,还能通过小窗看到暮色下的山峦,不至于太压抑苦闷。
  张雄通过囚车小窗,能看到在进入沥泉地界之前就有一大片守御森严的建筑群,这是从燕京西迁进秦潼山的墨甲司所在;墨甲司是将作监下属最大的战械制造部门。
  而在进入沥泉地界之后,除了建在诸山之间的沥泉城之外,四周的山峦峰岭间也建有大量的亭台殿阁。
  这些都是外郡强藩在沥泉所设的道院,确保在匠师会之外,对沥泉还能有额外的影响力。
  除九大强藩之外,燕州绝大多数的宗阀宗门,甚至京郡八族都被排斥在匠师会之外,他们对沥泉城没有直接的影响力及控制力,但也绝不可能轻易放弃廉价淬金铁料供应,都只能派人长年盯在这边。
  聚泉岭此时年产淬金铁料达到三千万斤,仅有三分之一会直接输送到九大强藩的直属封地。更多的淬金铁料,除了在沥泉打造成各种玄兵宝甲以及种种弓弩战械,对外出售;而受帝廷正式册封、亭侯一级以上的宗阀世族,以及诸郡府衙门,即便对匠师会没有直接的影响力,还是能直接获得一定量的淬金铁料供应。
  这使得从南樟府往北到潼北府的商道,甚至比流民作乱前都要繁荣十倍不止。
  三千万斤是什么概念?
  在聚泉岭之前,燕州百郡的淬金铁总产量,都未必能超出此数多少。
  这时候来看,陈海当初将聚泉岭交给诸家共执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昭阳亭侯府这点人马,要是想独吞聚泉湖底的这座宝矿,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更强大的势力碾得粉身碎骨。
  即便董、苗等族,都是燕州一等一的强豪世阀,为避免触犯众怒,也不敢九家将每年三千万斤的产出量都私分了,还要拿出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量,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以种种方式供应给朝廷所属、实际受京郡八族控制的将作监、各郡府衙门以及正而八经受帝朝册封的宗阀世族。
  包括聚泉岭、聚泉岭、百狮岭在内,沥泉辖一百二十里地域,山多地少。四五年以前,这里只有几处贼窝、村寨,可以说是荒芜一片,然而此时却是村寨院宅林立,除了山里的道院,还差不多将诸峰之间的空阔谷地都开发利用起来了。
  陈海离开秦潼山也才两年不到的时间,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潼北府到沥泉的地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繁荣起来。
  张雄、张瀚父子刚入秦潼山,见驰道两边还有些荒凉,而从南樟府往北更是深入秦潼山脉的腹地,怎么也应该更荒凉,怎么都不有想到,这里竟然藏了这么一处繁华所在。
  当然,此前派出斥侯收集聚泉岭的资料时,对沥泉的繁荣有所描绘,但张雄、张瀚父以为斥侯乍见燕州郡县繁荣后的虚夸之辞,却没想到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雄、张瀚父子及张氏罪族四百余众,从沥泉城外绕过,继续西行,很快就见真正名震天下的聚泉岭,也能看到昭阳亭侯府在聚泉岭东南麓的寨子。
  昭阳寨规模不小,有五六百步见方,但看上去也是寻常。
  张雄、张瀚看到陈海在诸扈卫的簇拥下进入昭阳寨,囚车队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西行,差不多快到凌晨时分,才在一片围院式的建筑群前面停下来。
  这时候,张雄、张瀚父子才被再次从囚车里放出来,这边有专门负责交接的人员在等候,清点名册,将流徒到沥泉的张氏子弟及亲眷,照名册一一安置到各座围院里去。
  张雄、张瀚父子留在最后,被领着进入一座由甲卒严加看管的围院里。
  张雄这时候才看到早一步东迁的妻子荀氏以及幼子媳赵氏,以及张瀚膝前都还未成年的儿女,都在这座围院里苦苦相候,大概是无法相信,也怔怔不敢相认。
  “母亲!”张瀚走过去,在母亲荀氏面前跪到行礼。
  在东迁途中,张瀚内心是苦受煎熬,不知道在到沥泉后,还会受怎样的刑罚,不知道有没有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却没想到在迁入沥泉之后,就立即能顺利相见。
  他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分,忍不住泪流满襟。
  张雄一时间也是怔住,忍不住问道:“二娘、三娘她们呢?”
  除了正室荀氏外,张雄还有两房妾室在此前就被迁到沥泉来。他可以不问两房妾室的去处,但其他六个子女及诸多孙辈的下落,他不能不问。
  英雄到最后都难免会儿女情长,何况张雄意志消沉,所能念挂之事已然不多。
  “都还好,就在东西两座跨院里,白天都还能见到,只是夜里执行宵禁,诸院从外面锁上,禁止进出,明天或便能见到了。”荀氏抹着泪眼说道。
  看守的甲卒也没有人进来打扰张雄、张瀚父子与亲眷相聚。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张雄、张瀚与妻子、儿子说起路途上的艰苦与种种担忧,也没有丝毫的睡意,说话直到天光大亮,都还觉得时光短促。
  直到围院大门再度被人从外面打开,张雄才发现他与家人在院子里坐了半夜。
  见陈海身边的嫡系大将吴蒙亲自走过来,张雄、张瀚父子默然无语,知道他们该受到罪罚怎么都逃不过去,还是感激吴蒙他们对妻儿老小的照顾,行了一礼。
  “张侯,锁灵针可以取下了。”吴蒙说道。
  取下锁灵针,就要正式废掉他修为了,张雄不甘心半世修为被废,但看左右儿孙都尚且年幼,却也生不出反抗之心,默然转过身,将长衫解开来,裸着钉入九根锁灵针的后背。
  锁灵针都是黄级下品法宝,祭炼入吴蒙的神魂气息,唯有吴蒙亲自出手能解;当然,张雄要不是定时都要服入逆灵散禁药,以他的强悍修为,锁灵针对他也不会有什么作用。
  吴蒙笑道:“张侯你自己将锁灵针逼出体外就可以了。少侯爷这时候还要请你过来说话。”
  张雄微微一怔,转念神识沉入灵海灵宫,稍稍搅动真元法力,哪里有半点禁药的迹象?他竟然都没有察觉到,陈海在某个时间点竟然下令停了继续强迫他服食禁药。
  第314章 挑战
  虽然昭阳寨才是昭阳亭侯府人马在沥泉总管府辖地内正而八经的聚居地,但陈海在沥泉、在聚泉岭的身份特殊,即便是在他将聚泉岭移交出去之后,他在中峰的住所依旧保留下来。
  张雄、张瀚父子离开看守森严的宅子,随吴蒙登上聚泉岭中峰。
  一路都不见人踪,能看到山北麓烟雾升腾,几座炼炉又高又大,但守卫更是森严,外围还有防御大阵将北麓一小片区域都圈了进去,以示这边才是沥泉境内最为要害之地。
  登上聚泉岭中麓的半山腰,远远就看见峰崖下有一座梅林,溪水从梅林里蜿蜒流出,里面有几间竹舍掩映。张雄既然没有被废修为,即便相距更远的距离,只要没有遮拦,他都能看到梅林里,身穿一袭褐色长衫的陈海多出几分儒雅气质,正坐在石溪前,却在磨砺着一柄刃口玄黑的巨大战戟。
  陈海身旁侍立着一名亭亭玉立的清艳美人,似乎低声正埋怨陈海初回沥泉,什么人都不见,没事却跑到石溪前磨戟为乐。
  一旁半人高的湖石,放置着一柄紫色鳞鞘的灵剑,光华隐隐,似乎有一头凶兽藏在剑鞘里,随时都会出鞘噬人血肉。
  这正是张雄三十年来所祭用的紫镫灵剑。
  张雄出城投降后,玄兵宝甲以及法宝灵剑自然都交了出去,却没想到在这里能与用了三十年的紫镫灵剑相见。
  当然,以陈海的战功,叶青麟也没有借口拒绝陈海将这口地阶下品灵剑带走。
  想到在自己修成道丹后,紫镫灵剑陪伴自己近三十年,今时易主,张雄也是感慨万千。
  张雄身为阶下囚,即便没有阶下囚的自觉,也是感激陈海并没有为难他的家人、亲眷,走上前想到说几句感激的话,然而沿溪而上,走入梅林,张雄蓦然发觉紫镫灵剑还透漏着一丝令他神魂激颤的熟练气息。
  陈海竟然没有将将他的神魂气息从紫镫灵剑里抹去重新祭炼!
  他想干什么?没有干脆利落的废掉他的修为,甚至还将他随身祭用的灵剑原封不动的保存身边,陈海想干什么,难道不知道他与紫镫剑身剑合一,实力会激增一倍有余吗?
  张雄一时愣怔在那里,怎么都猜不透陈海的用意。
  “张侯过来了……”陈海这时候似刚回过神来,拿起手里的战戟,拿戟尖挑起紫镫剑往张雄那边飞过去。
  张雄将紫镫剑接在手里,一时间惘然无措,猜不透陈海的用意。
  “我也不跟张侯废话,张侯凭手里这柄紫镫剑今天要能胜我,从此之后天空海阔任尔逍遥,张氏族人愿意留在沥泉置业安家,或想投附他地,或想走出燕州,另寻一地从新奠定基业,我及昭阳亭侯府皆不会加以阻挠。”
  陈海将乌黑战戟横在身前,微微往前跨出一步,眉头微扬说道。
  “但倘若张侯今日不能胜我手里这杆战戟,还请张侯放下其他心思,安心囚于这山野间修行吧;此外,张氏族人也要放下奢侈享乐的念头,或入营伍为军卒、或入工场为匠工、或踏入田地耕种、或入山林事渔猎,在这里体味这些平凡而艰辛的平民生活……”
  张雄如石雕的怔立当场,似乎都没有听见陈海的话。
  张瀚却是心潮澎湃,他不管陈海到底是什么心思,无论是此前两军对垒,还是作为罪族流囚随行入秦潼山,他都相信陈海既然将话说出来,应该还是能遵守承诺的,陈海此时实在也没有必要在言语上玩弄他们。
  这意味着,父亲只要战胜陈海,张氏一族就有重新崛起的机会,三千族人甚至可能从大漠深处绕道,去塔河大绿洲与族叔张俊汇合。
  到时候张氏一族在金州东域犹不失为据地称雄的大宗阀。
  想到这种可能,张瀚也难抑心里的激动,迫切期待的看着父亲。
  张雄接过紫镫剑,青筋暴露、仿佛古松老皮的双手却是微微颤栗,而他整个人似石化般,令他人察觉不到有丝毫的气息外泄,也自然猜不到他这时心里在想什么。
  时间兴许过了太多,久到令张瀚都难以呼吸。
  张雄颓然坐地,将紫镫剑放在身前的石地上,喟然叹道:“张雄自谓在剑道上有些造诣,却难敌少侯爷胸怀有吞天地云气之大气势,张雄心服口服认败。而张氏擅起兵事之罪当罚,悉请少侯爷处置,或农夫、或军卒、或猎户、或渔夫、或匠工织妇,皆是应得,张雄绝无点怨言。”
  这时候轮到张瀚化为石雕般呆站在那里,想不明白父亲自许剑道造诣不凡,怎么连战都未战就认败了。
  即便是父亲再无雄心壮志,无意率族人西迁投塔河藏羌国奠定新的基业,即便是留在沥泉安家置业,父亲能战胜陈海,也能为张氏一族在沥泉立足打下基础,为张氏一族赢得更好的前程,而不是作为罪族在沥泉最底层苦苦挣扎啊。
  何况父亲认败,他自己不仅要遵守承诺自囚在这山野之间,而他们这些张氏子弟,在沥泉也都要从事耕织渔猎等劳苦役作。
  张瀚怎么都想不明白,父亲自许剑道造诣不凡,为何不战?
  陈海看了张雄半晌,示意他可以携紫镫剑下山,对张氏子弟欲作何等的安排,亦或张氏子弟想要在沥泉从事何等的役作,他稍过两天,会让专人去安排。
  张雄没有多说什么,拿起紫镫剑,就带着幼子张瀚下山了,但比较上山里的蹒跚,下山时的张雄,双肩平直了许多。
  ……
  “张氏叛反时日虽短,但好歹也在平卢称王有年余,张氏子弟会安心留在沥泉,会甘愿以平民子弟的身份融入沥泉吗?”看着张雄下山的背影消失在松林后,吴蒙犹有担忧的问道。
  张氏在平卢自立国主的时日虽短,但也勉强算是王族,这会将张氏子弟的心气都吊起来。
  张雄刚才没有生出比试争胜的心思,想必他心里明白,陈海已经尽一切可能给他礼遇厚待了,再高,陈海就很难对叶青麟那边交待,太微宗颜面上也会难看;以及张氏子弟里真正有胸怀的人,短时间内或还是能按捺得住性子,但吴蒙还是担心张氏宗族里的那些平庸子弟会成为麻烦。
  近则不逊、远则怨,这大概是所有平庸之徒的特色。
  而嫡支子弟、亲眷就多达三千多人的大宗族,往往平庸之辈占到大多数。
  这些平庸之辈通常都不会反思他们自身的罪责。
  要是陈海真狠心将张雄等人的修为废掉、囚禁起来,将张氏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贬为奴籍,这些平庸之辈反而不敢滋生怨念,恰恰中间这条路是最难实行的。
  张氏并没有被打散,张雄等人犹有明窍境甚至道丹境的强悍修为,特别是在沥泉,此时还就是以张雄的修为境界最高,其他张氏子弟,从锦衣玉食的王子王孙身份,骤然跌为从事劳苦工作才能糊口的平民,心里很容易滋生怨言,从而成为不稳定的因素。
  这会儿,周景元、沈坤、苏原、赵山等人,也登上中峰,他们也表达跟吴蒙一样的担忧。
  陈海虽然此前将曹奉、周钧、吴蒙、葛同、周景元等人的亲族迁入聚泉岭,但曹、周、吴、葛等族的根基太浅。
  即便四五万流民军的降俘,在过去两三年间,与曹、周等族很好的融合到一起,但真正有杰出子弟崛起之前,宗族的根基很难扎得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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