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为什么?”孟之涣看向花觉闻:“你认贼作父!”
  “因为当年,我对何氏夫妇说,花某只能救一个。”
  花觉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宛若执笔的判官,一句话,将原本未来光明的两个男孩,命运从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花重晏怔怔地看着花觉闻——
  “只能……救一个……”
  “那年,你不到四岁,若是跟去流放,根本活不下来。”
  “你少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孟之涣打断道:“你逼我父母在我们二人中作选择!你让他们此生永远活在悔恨里,你的这一句话,才是让他们,永远活在地狱之下的一把刀!”
  只能救一个,二选一,手心手背,都是肉。
  花重晏瞳孔蔓延血丝:“最后,选了我……”
  花觉闻一脸心痛:“重晏,你们的亲生父母,也是如我这般想……”
  孟之涣突然望花觉闻走过去:“花老爷,您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山原见状,拔刀护在花觉闻面前,却听孟之涣咬牙道:“我阿弟小,不记事,只知道没了亲耶娘,又怎么会记得仇恨,如此才会乖乖地认贼作父,受人摆布!”
  “何大郎!”忽然,花觉闻拔高的声调,把众人都了一跳。
  “你今日若是来报仇,尽可取我性命,但对重晏,我花觉闻对天发誓,从未有愧,也从未有悔。当年,我也曾派人去救你们,但奈何……早已无力回天。”
  “你拿了我家的纸坊,拥有了泼天富贵,将我阿弟养成你的爪牙!花觉闻,这世间上,最可恶的人,便是不知自己作恶的人!你早就想好要我阿弟,却逼我父母做选择,你让我恨他们,是你,把我逼成如今这副模样!”
  突然,孟之涣周身被桃木藤绕上,他反手抓住木鞭,转身怒看,却对上玄策冷然的目光。
  “管不住自己恨的人,只会把恨放在旁人身上。你道自己受了十几年的委屈,那花玉龙呢,她为了这场掩人耳目的火,活活憋在道观十四年。何勉,一个人这辈子,能有多少个十四年?”
  花玉龙脸上被灰尘划过两道泥泞,但她的眼睛,被泪水盈出光亮来,有冷漠,有愤怒,还有醒觉。
  所以,这些年,她不过是为了这场谎言,收起火焰,在三皇五帝座下,念着:道无情,道有情,无量观。
  她的目光,看向清垣,无声,有泪。
  清垣只觉心头一痛,而一旁的希夷,已经哭出了声。
  “师姐,师姐……”
  宋鹤亭颓然地身子摇摇欲坠,念着:“沁岚,沁岚,回来啊……”
  宋沁岚在离父亲几尺远的距离,微张了张嘴,只有风吹了进来:“阿耶,你以为我们不记得,其实,我都记得,当年我坠落冰河,是那个阿兄砸开那么厚的冰,把我救出来的。当时,你抱住我,说,会报答何家。”
  他会报答……
  就是这么个,报答法么……
  “你忘了,花老爷,也忘了,我听见你们在小房子里说,只能选一个人,你们说,最好要小的。果然,何家抛弃了阿兄,你们都抛弃他,但是,我不能。”
  说着,宋沁岚哭出了声:“他没有抛弃我,我也不能抛弃他。”
  孟之涣听到这句话,朝护在自己身前的宋沁岚抬了抬手,最后,终究还是,垂回了手。
  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又有何资格,靠近她。
  “都是孽,都是孽啊。”
  宋鹤亭掩面而泣,哭着哭着,却突然笑出了声,崩溃道:
  “何勉,你若要怪,若要恨,便冲我来,冲我来……”
  花重晏双手紧紧握拳,突然伸手,拽过孟之涣的手臂,他猝不及防,却迎面一道痛击——
  “你说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你说你知道我的身世!你接近我,拿了飞钱印版,那些假飞钱,我知是你造出来的!但我没有说,因为我还怀着一丝侥幸,我能找到你,我甚至在想,你也许,是我的亲人……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罪,我认了!但我没想到,没想到,我的亲阿兄啊,居然是这样一个,因为恨,永远醒不过来的人!”
  孟之涣突然被打了一拳,险些没站住,抹了下嘴角,抬眸朝他一笑,道:“怎么,很失望吗?你不是长安首富的儿子,而是个戴罪之子,还有一个不是人的亲兄长!我的出现,把你打入地狱了吧!”
  “何勉……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花重晏眼睛恨恨地看着他,双手攥着他的衣襟,晃动道:“你为什么不说啊!你做那么多事,不就是想搞垮花家吗!哪怕我这个亲弟弟死了,你也在所不惜是吗!你根本不是我阿兄!你根本不是!”
  “你疯了!”
  宋沁岚抱住何勉:“你疯了!他是你亲阿兄,他把命换了,给你的!”
  “呵!”
  花重晏看着他,目光毫不躲避:“十四年前,花觉闻逼我耶娘选一个,他们选了我,因为你身强力壮,能扛得住流放之罪,而你呢,你走了一路,只有恨,你陪他们去流放,结果呢,他们都死了!”
  说罢,花重晏气得又要动手,宋沁岚直接握着他的手臂,不敢相信道:“你居然怪自己亲阿兄?”
  身后的何勉笑出了声:“怎么了?我也该去死,是吗?”
  “不,”花重晏看着他,也笑了:“该死的人,是我。你今夜闯什么大理寺,就当飞钱是我盗印的,我是花家之耻,让我沦为全长安的笑话,不就好了么!”
  “阿弟!”
  “你还道我是你阿弟!你利用我。接近我!你方才抓着我,威胁玉龙,她为了救我,差点被石头砸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先拉你陪葬!”
  说完,他只觉眼眶一热,花重晏微微一怔,手背擦过脸颊,低头一看,上面是泪水。
  泪啊,他有多久没流了。
  他记得,第一次到花家时,四岁的他很害怕,不敢哭,只有一个人缩在房间角落里,把所有灯都打开了,有个小女孩,梳着羊角辫,在窗边看他。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到,那羊角辫早就映在窗棂上。
  过了一会,他打开窗户,人走了,但窗边放了一块糖。
  他听说,花家有个女儿,特别调皮捣蛋,千万不要靠近她。
  果然,他吃了那个糖之后,就大病了一场,梦里迷迷糊糊的,只听山羊胡的大夫说,孩子要是救不活,也是命。
  当时,有个哑婆婆在他床边守着,哭得喑喑哑哑,很是难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老爷很生气,要再找大夫,要把全城最好的大夫找过来!
  当时,那个女娃娃又跑了进来,花重晏心里想,完了,这个小魔女一定是来索命的。
  结果一屋子人就听她脆生生道:“阿耶别担心,我方才找神仙婆婆给阿兄算过命了,卦像说,我阿兄天官赐福,水官解厄,净世无灾,长大后啊,还会生三个孩子!”
  她举着三个肉肉的指头,朝病床上的花重晏娇憨一笑。
  醒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说过的这段话。
  大夫说,前尘净除,便是重生。
  第80章 言笑晏晏  命运它不会打笑脸的人。
  孟之涣对眼前这个弟弟的感情,是陌生,且复杂的。
  但是,不可否认,当他问花玉龙愿不愿意舍弃自己救花重晏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没有逃避,甚至于,想要往前走。
  这个长安城最可怕的少女,如何会,如此让人接不住招。
  “沁岚。”
  孟之涣轻声唤了她,示意她,自己没有事。
  他忽然的冷静,让所有人都戒备地望着他,只见孟之涣一步步踱到花重晏身前,越过他的身后,看向花玉龙,惨然一笑:“花娘子,你为我弟弟,躲在道观十四年,可恨么?”
  这十四年,他过得痛苦,而这花家,却用唯一的骨肉,顶了罪。
  花玉龙双手攥着拳头,目光冷冷道:“可恨,便要全天下,给我陪葬么?”
  “是你的阿耶,亲手将你送进笼子里的,为了得到何家的造纸坊,为了花家的荣耀,比起这些,你真不如我阿弟,这个养子来得受宠啊。”
  花玉龙只觉心头一阵火鼓着往上窜,但她不想显现出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让自己看起来懦弱。
  她嗤笑一声:“孟子涣,你是嫉妒吧。”
  迎上孟之涣僵硬的神色,冷笑道:“花重晏有人偏袒着,有我这个妹妹,还有长兄和阿弟,而你呢,被父母放弃,风餐露宿,余生无望。”
  “不!”
  宋沁岚打断她的话:“她还有我!”
  花玉龙看向她,夜风掠起她的发鬓,宋沁岚那双眼神,没有往日闺阁少女的怯懦和规矩,是勇敢的,无谓的,是能为了想要的人,拼命的。
  “瞧啊,大唐的女子,便是如此敢爱敢恨,反倒是你,孟画师,噢,何公子,一直活在恨里,最后把自己恨死。”
  “我已经死了。”
  何勉看着花重晏:“在他们选择何崇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只是想不到,十四年之后,还有那么多人,站在你的身前。”
  花重晏轻叹了声,道:“我知道,阿兄心里的恨,难以消解。”
  说罢,他转身,径直朝大理寺令邱往和温简走了过去,叉手行礼道:“我乃当年何氏之子,幸得花家垂怜,苟活十四年,今日,便重审我的罪名,连同飞钱一案,悉数由我一人承担。”
  “重晏……”
  花觉闻上前道:“你在说什么!这哪里是你一人能担的罪名!”
  “我是何氏小儿,隐姓埋名,认贼作父,一心复仇,如今功败垂成,所做之事,都与花家无关。”
  “阿耶、阿耶不是这个意思!”花觉闻心头钝痛:“生娘不及养娘大,你阿耶我白将你养大啊!”
  “阿耶……”
  花重晏看着他,清浅一笑,道:“别再困着玉儿了,从前,你生怕她溜出去,我到花家后,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看好妹妹,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罢。”
  说着,他深深一鞠躬,再直身,身形清朗如疏月,映在花觉闻的眼里,模糊不清,他伸手抓住二子的肩膀,目光浑浊凝在他身上,说着:
  “你这小子,可知,阿耶为何给你取字‘重晏’?你小时候,不爱笑,再怎么逗都不开心,小小年纪便心事重重,重晏,阿耶就是希望你一生言笑晏晏,多笑一笑,这世间无论多大的困难,一笑便过去了,命运它不会打笑脸的人,记住了吗?”
  花重晏眼角沁泪,躬身道:“记住了。”
  烛火摇曳间,玄策看着花玉龙的脸庞,心里却隐隐有道地方抽着丝。
  “花娘子。”
  她朝他转眸过来,没有说话。
  “我应允了当初在天心观的承诺。”
  她皱眉:“什么?”
  “出入长安,随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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