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少年看着她怔怔的眼眸,眉眼忽而动了动,似想到了什么:“有时候,神与人,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擅长欺骗,伪装,假笑,他们要屠杀,必定要寻到借口,他们做坏事,却还要去在意苍生的看法。”
  昭荣不知道他为何对自己说这些,奇怪道:“你真的是魔吗?”
  但是一转念,想到他在院中对花遇桥下的狠手,忙摇了摇头:“魔头杀人不眨眼,你现在对我说这些,岂不也是迷惑!”
  少年轻笑一声,起身走到桌案边,抬手拿起酒壶,在盏中倒下一杯,转而递到昭荣面前。
  她双手接了过来。
  听他道:“人这一生,短短数十载,却偏要在这凡间争个死活,虽说神魔之力凌驾于人之上,但六道之中,想要修成人身也是不易。好不容易投胎成人,不吹吹风,赏赏雪,听听雨,反倒是日子怎么难过,就偏这么过。愚蠢,可笑。”
  “那你呢?你有强大的力量,就可以残害生灵吗!就可以无畏地杀人?人界的律法禁锢不了你,却不见得,你也快乐。”
  少年眉梢一挑:“大唐的公主,倒是有点意思。”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阻我和亲。”
  少年坐回榻上,狭长的眼眸微阖,道:“本尊只是想看看,如果有机会,改变不去和亲的命运,那这女子,是否会过得更快乐一些。”
  昭荣饮下了少年递来的酒,入口甘甜,清冽,下一秒,浑身却暖了起来。
  “我是大唐的公主,子民过得快乐,我便快乐。”
  她说完,却见少年唇角一笑,眼眸是阖着的,他似乎困了,也似乎在沉浸往事:“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女子,这般为天下苍生,牺牲够了,命也没了,却依然换不来太平。”
  不知过了多久,昭荣缓缓下床,见少年好像睡着了,遂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放到桌上。
  抬头,朝这阴暗的地方环顾一圈。
  四周空旷,除了石床,石案,石榻外,就没什么东西,不过,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倒是能看见石壁上好像有些画。
  走近一瞧,壁上画了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穿着白色长裙,头发飘逸地披在身后,只别了一根简单的簪子,应当是个未出嫁的姑娘,而她脚下,好像踩着一朵云。
  噢~
  昭荣猜到了,这是一位仙女。
  容貌迤丽,清水芙蓉,她脸上还有笑,很高兴的样子。
  昭荣缓缓走过,这应当是下一幕,有人给白衣仙女穿上了红色的喜服,头戴珠冠,面前摆着一面铜镜,映着仙女的脸庞,而那上面,没有了方才的笑容,眼角滑下了一颗泪珠。
  这不是喜事么,为何她不高兴。
  昭荣脚步急忙往前走,转过一面,这下,壁画上画的人更多了,穿红衣的仙女坐在花车里,头上盖着喜帕,万人簇拥之间,前头打马而立的,是道挺拔高大的身影,应当是新郎了。
  但奇怪的是,这个新郎,穿的却是一身玄袍。
  昭荣心里想,那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仙女不会这么伤心难过。
  接着,下一幕,这对新人来到了一个地方,昭荣发现,这墙壁的颜色忽然变得暗沉了,画面给人很阴森的感觉,同样是热闹的人群,但这些人与前一幕的人不一样。
  前一幕送亲的,都是身穿白衣,看着应当是娘家人。但这一幕里,这些看客穿的却是黑袍,而更恐怖的是,这一片人影憧憧中,有些并不是人脸,而是兽首!
  “这就是仙女要嫁来的地方吗,她是从天界,到了地狱吗?”
  昭荣一时无法从画面的冲突中回过神来。
  仙女哭泣的眼泪,仿佛滴在了她的心头。
  下一幕,壁画的光倒是明亮了一点,仙女站在一旁,手撑着腰,肚子隆起,是怀孕了。
  她的夫君则站在桌案面前,提笔写字。
  昭荣仔细分辨,那纸上写的好像是:洵之。
  等等!
  昭荣浑身一震,瞳孔发颤,洵之?
  这不是,宗正寺少卿,玄策的字么!
  这壁画上,怎么会有玄少卿的名字?
  昭荣拍了拍心口,想到,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忙往下走,看下一幕壁画。
  这次,画底的颜色变得好暗,给人一种黑暗吞噬一切的感觉。
  上面密密麻麻站着身穿玄袍的人,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使命,目光看向了殿宇高座上的男子,他,不就是仙女的夫君么?
  他们要做什么?
  昭荣只觉心脏发紧,跳得很快,这壁画似乎要到尽头了,生怕无法知悉结果——
  画面中,白衣人和黑衣人,他们分立在广袤无际的平原上,手中俱都执着兵刃剑戟,千钧一发,就要剑拔弩张!
  等等,在前面时,不是白衣娘家人欢喜地送着仙女新娘嫁过来的么,为何他们,转眼就要开战了?
  想到这,昭荣心头一点点发凉,脚步沉沉地再往下走,这次,墙壁上什么也没有了,底色是一片红,暗沉的,发黑的红,而在这片红中,躺着一个婴儿。
  他没有哭泣,目光直直地朝上看去,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昭荣肩膀碰到了墙壁。
  无路可走。
  到此结束。
  昭荣浑身发冷,兴许是环境的缘故,也许,是这副画面,给她的冲击。
  她忽然明白,为何这个魔头会说,就算大唐和突厥和亲,也不会有好结果。
  这世上,利益,才是最坚实的战线,而所谓谈和,不过是表面一场虚妄。
  正想着,步子往回踱,忽然,后背撞上了什么,吓得她猛一转身——
  面前的人一袭白衣,不正是方才睡着的魔头么!
  “你、你醒了?!”
  少年抬头,朝这壁画扫了一眼,道:“看完了?”
  昭荣抿了抿唇:“这壁画上,为何会有洵之的名字?”
  少年笑了,昭荣怀疑他是不是无论什么时候,也是这般不会生气。
  “你不问旁人,为何单单问他?”
  “我只认识他啊。”
  少年抬手,白袍朝影壁掠去,顷刻间,那上面的人仿佛动了起来,就连仙女的脸,都立体,栩栩如生。
  突然,她惊吓地步子往后一退,却被少年抬手拦住:“这个故事,有趣吧。”
  “为何,那仙女的脸,与我,相像!”
  “这人间,就是一个镜像,原本镜子前后的两个人相安无事,可一旦捅破窗户,就会发现,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你。”
  “怎么会!我与这个仙女,到底什么关系,你,又是谁?”
  “你和她啊,都是和亲公主,只不过,你和的是突厥,而她,是魔界。”
  “魔界?!”
  昭荣难以置信:“仙女嫁到魔界?为什么啊!”
  “为了一种平衡。”
  “但是,最后还是生灵涂炭了。”
  她指着最后一副壁画:“天上的神,和地下的魔,最后,到底谁赢了?”
  少年冷笑了声,转身走回了石榻:“光明犹在。”
  “你,是魔界的人。”
  他点了点头。
  昭荣环顾四周,见这里空荡荡的,道:“你的家呢?”
  “海底。”
  “什么?”
  “人无法到达的地方。”
  昭荣走上前:“没想到,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因为,很久没有跟人聊天了。”
  “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昭荣说完,却见他眉宇微蹙。
  原来,说到他心里的时候,他才会不笑。
  “画上的小孩淌在血泊上,他应该是,仙女所生的孩子,而我在上面看到画里写了洵之,是不是,他们在给孩子起名字?难道,玄少卿,与那画上的神魔,有关系?你呢,你又是谁?”
  “公主好奇的事情真多啊。”
  “是你,太神秘了。而且,你带我来这里,也不怕我看到这些。”
  “劫你,让花遇桥连死都不瞑目。”
  “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有仇吗?”
  “当然。”
  “他做了什么?”昭荣追问道。
  “他要杀我。”
  “……那总有一个由头。”
  “那突厥和大唐打仗,有什么由头?”
  昭荣一下被他问住:“因为,利益。”
  阿启:“你觉得,我杀人是错的,但,我如果不吃人心,就活不下去。转换立场,你就明白了。”
  “你明明是在给自己开脱。”
  阿启笑了:“人类,就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别人,战争,难道不是另一场屠杀么。”
  他倒了杯酒,递到公主面前:“桃酿,喝了这杯,我就告诉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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