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节

  由于药力刚刚在身体内发散开的缘故,他的脸上带着一抹鲜艳的红。就像即将烧到尽头的灯芯,努力发出生命里最强烈的光芒。张松龄看得心里难受,放下手抄的**者宣言,走到外屋,倒了一碗凉开水,一边递给红胡子,一边低声数落,“还说没事儿呢!你看你刚才咳嗽成什么样子了?!不行,你得让疤瘌叔帮你好好调理调理,日常工作,就交给郑队长、赵队长、我和龙哥来做!”
  “唉!还能调理成什么样子!我这是老了,没药可治!”红胡子倒是看得开,摇摇头,非常豁达地回应。
  “您才五十几岁,怎么能算老?!”张松龄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反驳。
  “塞外这边不比中原,天气冷,人就老得快!”红胡子满嘴歪理邪说,就是不肯听张松龄的劝告,躺下来接受老疤瘌的治疗。“咱先不提给我治病这茬,先说你要紧事儿!这本小册子,你看完了么?能理解么?”
  “没看完,也看不太懂!”明知道自己的答案会让红胡子失望,张松龄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欧洲距离咱们这里太远了,宣言里的内容,和咱们国家的现实也不太一样!”
  “没看懂就对了!”红胡子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笑得像个偷到了鸡的狐狸,“我看了不下二百遍都没看明白。你要是一遍就懂,那我岂不是得把你给供起来?!”
  “嘿嘿,嘿嘿!”张松龄捂着自己的后脑勺讪笑。这篇宣言只有十几页的样子,如果刚才认真看,他肯定能囫囵吞枣地过上一遍。可刚才光顾着担心红胡子的身体了,心思根本没放在宣言上,当然也不可能理解得了里头的内容。
  “你拿回去,慢慢悟!”红胡子却不打算这么放过张松龄,把**者宣言抓起来,强行塞进了他的怀里。“千万别弄坏了,这可是咱们游击队的镇山之宝!”
  “嗯!”张松龄点头答应。即便红胡子不吩咐,他也不会把这本手抄的**者宣言弄坏。原抄写者的书法水平远高于他,闲暇时对着宣言临摹一番,无疑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这本小册子是咱们游击队的第一个**人给我的!他跟你一样,是个从口里来的读书人。字写得特别好,枪也打得特别准。虽然带着眼镜,但一百五十米内指哪打哪,弹无虚发!”红胡子一边喝着凉白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张松龄手中那本**者宣言的由来。
  “哦!”张松龄对小册子抄写者很感兴趣,点点头,低声回应。能把钢笔字写到如此遒劲有力的人,读过的书肯定不会太少。而这年头,能花钱供孩子读书的家庭,肯定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却全心全意接受了**的主张,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张松龄自己来说吧,甭看他跟红胡子、赵天龙等人投缘,也愿意跟朋友共享自己手里的钱财。可如果有谁如果敢带着队伍去将鲁城的张家货栈给抄了,将货物和钱财都分给素不认识的穷人,他肯定第一个跳出来跟对方拼命!
  凭啥啊?!老张家的货栈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是他曾祖父,祖父,父亲,挑着杂货担子,冒着被土匪绑架撕票的风险,关里关外往来贩货,一砖一瓦积攒起来的。凭什么要分给不相干的人?!老张家做买卖亏本的时候,他们会仗义施以援手么?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见红胡子叹息着说道:“他年龄比你大,带个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第一次他拿**者宣言给我看的时候,我不忍扫了他的面子,硬着头皮看了一整个晚上,也没整明白里头到底要说个啥!”
  “呵呵........”张松龄很理解的点头。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尚觉得此文写得实在晦涩生硬。红胡子连初小都没机会读,当然更不可能第一次就领悟宣言上的意思。
  “然后过了没几天,我们就吃了败仗,从齐齐哈尔那边一路后撤,被小鬼子和伪军撵得连生火做饭的功夫都抽不出来。就这节骨眼上,我的好兄弟大周还偷偷跑来警告我,说小眼镜带着几个人背地里开会,准备当宋江,把我这个晁盖给弄死,他自己当老大!”
  “大周?”张松龄愣了愣,迟疑着问。印象里,机枪手大周从来都寡言少语,更不是个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怎么当年会对那个带眼镜的**员如此防备?
  “是啊,大周!”红胡子揉了揉眼睛,叹息着补充,“大周叫周健良,在没受张大帅招安前,就跟了我。他比我小整整一轮,没想到居然走在了我前头!”
  “大周是个好汉子!”提起去年弟兄们争先恐后留下来狙击小鬼子的事情,张松龄心里又是一阵刀绞般难受。去五原的时候他们有十六个人,最后回到游击队的只剩下三个。其中还有一个因为大腿上受了枪伤医治不及时,这辈子再也无法爬上战马。而那些牺牲在雪野上的弟兄,最后连尸体都没能收回来。冬天的草原看上去空旷,隐蔽处却藏着数不清的狼、狐狸和野狗。太阳一落山就会闻着血腥倾巢而出,将看战死者的遗骸啃食一空。
  红胡子心里也非常难过,却强忍着悲痛,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气炸了,拿着枪就找上了门去。眼镜却跟我说,他们几个都是党员,在开会研究如何帮助我和大周入党。老子问他,**到底是什么?入了党有什么好处?!他却跟我说,这事儿一两句话解释不明白,我慢慢看,就知道了!”
  说到动情处,红胡子的眼睛也红了起来,泪水在里边上下打转,“然后没几天,我们就被张海鹏的骑兵旅给追上了。老子打不过人家,需要留几个弟兄来断后。还没等想好留谁呢,眼镜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员,跟我上!然后就掉头冲向伪军。”
  用力抹了一把脸,他举起右手,“五个人,上次背着老子凑一起开小会儿的五个人,一个没少,都跟着眼镜冲了出去!老子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什么**!老子从那时起,就没打算过再跟别人干!”
  **员,跟我上!
  张松龄再次被震住了,看着红胡子,胸口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上次遭到鬼子和汉奸追杀的时候,他虽然处于半昏迷状态,醒来后却从赵天龙嘴里,了解到了整个战斗经过。他原本以为,弟兄们争相留下来断后,是出于江湖义气,是因为佩服自己的学问和能力,到现在才终于知道,大伙慨然赴死的真正原因。他们都是**员,他们认为自己有资格死在别人前头!
  “你说你忘不了你的老团长,老师长,这些我都特别理解!”再度看着张松龄的眼睛,红胡子说得无比坦诚,“他们都是好汉子,如果我跟他们在一起久了,也会忘不了他们!所以我不求你现在就答应我加入**,也不求你现在就能读懂这本**者宣言。我希望你也静下心来看看,我们**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党值不得值得你加入?!经文再好,如果念经的是一群歪嘴和尚,整座庙也好不到哪去。这本宣言再难读,你看看身边的**人啥样,也会知道**啥样!”(注1)
  注1:写这句话时,特别有感触。一种政治理念再天花乱坠,如果把这种理念挂在嘴边上都是一群骗子,地痞流氓,恐怕也带不来什么好结果。顺便再说一句,对比当年红胡子他们那批**人,现在的很多**基层干部,都该活活羞死!
  第二章 寒流 拢
  “你看看身边的***人啥样,就会知道***啥样!”这恐怕是张松龄这辈子,听到过最为直接,同时却又最为深刻的道理.他接触到的***人不多,吕风,大周,红胡子,如果把当年在娘子关的游击队吴队长也算在内的话,能在脑海里头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十来个。他接触到的国民党员也不多!老苟团长、小石头、李营长,再加上黄樵松、冯安邦,能在脑海里头留下深刻印象的,也仅仅只有十来个!这些人尽管信仰不同,尽管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缺点,却毫无疑问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这些人身上都蕴含着炎黄子孙骨子里最传统,最坚韧的品质,越是在危难时刻,越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一时间,十几条伟岸的身影,交替从他眼前闪过。让他的思维愈发感觉混乱不堪。刨除个人信仰这个因素不谈,他很难区别出这十几个之间到底谁高谁下。大周的沉默与勇悍,像极了当年的小石头。吕副大队长的吝啬与温吞,无异于当年的廖连长。至于红胡子和老苟团长,更是平分秋色。都是一样的包容大度,一样慷慨豪迈,一样的足智多谋,敢打敢拼。如果两人能在同一个战壕里头共事的话,张松龄相信红胡子和老苟肯定会惺惺相惜,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结成异性兄弟。只可惜,老苟团长已经走了,走得是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委屈!
  “老苟兄弟,你冤枉黄某了!”下一刻,张松龄眼前又闪过第二战区黄副司令长官那张弥勒佛的面孔,“事实上,黄某只是个传令的而已。你就是把官司打到蒋总裁面前去,黄某也跟你们特务团全军覆没的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砰!”屋门被人从外边用力推开,晚风忽地一下卷进来,冲碎回忆中的整个世界。张松龄愤怒地回过头,看见从军分区派下来的电信组长小吴举着一份电报,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啊!”没想到这么晚了红胡子的房间内还有人,电信组长小吴愣了愣,赶紧停住脚步,重新给红胡子敬礼,“报告王队,察北军分区发来电报!我刚刚翻译完毕,怕耽误了你的事,所以就赶紧给您送了过来!”
  “念!”红胡子不满地看了小吴一眼,沉声命令。
  “是!”电信组长小吴答应一声,却迟迟没有执行。作为从军分区充实到地方部队的骨干力量,除了报务工作之外,他同时还肩负着一部分保卫部门的使命。而红胡子在接收上级电报时,丝毫不回避张松龄这个非党员,无疑严重违反了保密原则,不由得他不想办法提醒一二。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回去了!”张松龄理解地笑了笑,拿起共产主义者宣言,主动向红胡子告辞。
  “别走!我现在身边正缺一个参谋!你读书多,就暂时先兼下来!”红胡子一把拉住了他,笑着命令。然后将目光再度转向电信组长小吴,大声补充,“以后军分区的电报,中队长以上干部,都可以阅读。如果我不在队部,就先给他们看,免得反应不及时,耽搁了上级领导布置的任务!”
  “嗯是!”通信组长小吴知道王队长这是在提醒自己,迟疑了片刻,小声答应。喇嘛沟游击队里头这些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情,他是一定要向上级部门反应的。但今天却没必要非让王队长下不来台。反正手中这份电报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的敌情动向通报,即便泄漏出去,也给游击队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想到这儿,通信组长小吴清清嗓子,大声朗读:“由于三八年下半年我军在敌后的队伍不断发展壮大,日寇不得不暂时放缓了南进脚步。日前,华北、晋绥和察哈尔等地的日军,都陆续接到了“肃正”任务,把进攻的重点目标,对准了八路军游击队和各抗日根据地。所以,军分区郑重提醒,各地方部队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日寇和伪军凭借先进的交通工具,对我军进行闪电偷袭。各项情报工作,一定要落在实处。外派的侦查人员,也要”
  电文不长,主要是针对日寇和伪军最新动向,做出的预防性战术指导。但执笔撰写电文的人,无疑是个行家里手。所提出的几项预防性措施,如在日寇盘踞的城市里多设眼线,在交通要道上挖掘阻止汽车前进的陷阱,收买伪军当中良心未泯者为游击队提供情报等等,可行性都非常高。甚至能让接到电报的地方部队,无须再过多的耗费jingshén,就可以照方抓药。
  “嗯!你先下去休息吧!张队长留下,咱两个先商量商量该如何根据上级指示开展下一步的工作!”红胡子却不是一个喜欢照方抓药的人,听完了电报,笑着对自己的通信组长命令。
  “嗯是!”通信组长小吴又犹豫了一下,回答声音里已经透出了不愿掩饰的愤怒。自己是晋察冀军区派到察北军分区,又再度从察北军分区充实到地方的骨干人才,虽然没亲自参加过一线战斗,但至少军区总部那边接受过系统的游击战争培训。并且在学校读书期间就已经是***员。但是游击队王大队长,却只拿自己当一个普通的电信技术人员来用。相反,比自己年青好几岁的张松龄,却被当成了大队长的左膀右臂,经常被委以重任,尽管此人连***员都不是。
  “电信小组的工作非常重要,你们的到来,等于让整个游击队有了耳朵和眼睛,既能及时听取上级部门的指导,又能及时了解到敌军的大致动向!”红胡子非常qingchu地感受到了电信组长小吴的不满,笑着开导对方。“像这种技术性非常强的工作,不是每个人都能担当得起来的。所以我才希望你们能及时抽出时间休息,尽量做到劳逸结合。否则,万一哪天把你小吴给累病了,让我怎么跟上级部门保持联系啊!”
  “谢谢大队长鼓励,我一定尽心做好本职工作!并且争取早日熟悉咱们游击队的情况,发挥更大的作用!”听了红胡子的解释,通信组长小吴终于展颜而笑。又站直身体敬了个非常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开。
  亲自将他送出的屋外,红胡子重新关好房门,苦笑着摇头:“这个小吴啊,也不从哪来的一身傲气。唉!军分区领导们也真是的,还嫌我这不够忙的啊!”
  “这不奇怪,通常学问越大的人,脾气越大!”张松龄对新来的这位电信组长小吴,也不太满意。但是他却不想在红胡子面前数落对方的短处,落井下石。反正自己平时也和电信小组的技术干部们没多少交集。彼此之间的关系,远不到见了面就冷眼相向的那一步。
  “学问?你肚子里的学问,我看一点儿不比他差,怎么没见你进屋时连门都不敲一下?!”红胡子笑了笑,轻轻耸肩,“算了,有时间我再跟他好好谈谈这些问题。咱们眼下先忙最要紧的。关于军分区的提醒,你怎么看?”
  “非常及时!”张松龄笑着恭维了一句,然后很是认真地分析道,“小鬼子估计也感觉到了,他们的后方越来越不安稳。为了不养虎为患,他们肯定要采取一些针对性举措。在这种情况下,把兵力集中起来,选择几个重点目标进行打击,是他们下一步的必然选择。但是,如果不从前线或者东北大肆调兵的话,光凭着留守在各地的治安部队,我觉得他们恐怕会顾此失彼。从全局上来说,这倒也能成为咱们这边的另外一次进攻机会!”
  “有道理!”红胡子将手往炕沿上一拍,大声赞同。“小鬼子拆东墙补西墙,咱们就该成全他,把房架子都给他扒了,让他彻底没房子可住!军分区领导的想法,从某种情况上来说,有些稍显保守了!”
  “军分区领导也是出于爱护咱们,怕咱们不小心吃亏!”张松龄不愿对上级领导的工作指手画脚,笑着补充了一句。
  “你小子!”红胡子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笑着摇头,“就这点不好,总是怕得罪领导,说话总留余地。这点上,你还真不如小吴。他小子虽然狂妄了一点儿,倒是直来直去!”
  张松龄笑了笑,没有接红胡子的话茬。他的性子天生就有些绵,又比同龄人多经历了很多磨难,当然不可能再锋芒毕露。而小吴却是从学校里出来就进了晋察冀军区总部,人生路走得一帆风顺,自然而然性子就要稍微傲慢一些,为人处事也不会太圆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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