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节

  “张队,你可别吓唬我们。咱们就差最后几十里路就海阔天空了!你可千万别说有人就在前面等着!”
  “都别瞎嚷嚷,听张队的。出发之前,团长说过,让咱们都唯张队马首是瞻!”
  最后一句是邵雍大声喊出来的。打断了所有人的喧哗之后,他立刻用目光盯着张松龄,期待对方能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
  然而,这一次,张松龄却有点儿让他失望了。盯着地图又看了好一阵儿,才摇了摇头,慢慢地说道:“纳林河再往南,基本上就进了晋军的防区。按道理,小鬼子不可能从晋军的防区穿插过去。但是我现在也说不准,只是感觉情况越来越不正常。下村大队撤得太果断了,果断得有些让人难以置信。而纳林河与七金河的下游,是一个巨大的内陆湖,上游就是集宁。对咱们来说,两条大河之间最后这四十多里路,才是最危险的一段!”
  第四章 重逢 (八 下)
  桌子上的地图是从昨夜歼灭松村中队时缴获的,比起众人以前看到过的任何一个版本都精确,上面除了有两条清晰的河流之外,还有一个水面非常巨大的内陆湖,与横在上游的集宁城一道,恰恰在脚下大地上组成了一个封闭的四边形。
  绝地,先前还擦拳磨掌想去追杀敌军的邵雍等人倒吸一口冷气,心中的豪情壮志顿时无影无踪,这哪里是差一步就天高任鸟飞,差一步就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才对,此时此刻,只要有一路大军在纳林河西岸一堵,就可以与追过來的森川联队一道,将九十三团彻底困死在两条大河之间这方圆百十余里的荒草滩上,届时,大伙必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现在才看出是绝地來,你张胖子早干什么去了,,。”当即,有人眼睛一竖,就要找张松龄拼命,不管敌军如何阻拦,全力向南冲杀的计策是你张松龄想出來的,赶在下村大队抵达之前,抢占杨家桥,为全团将士开僻道路的计策也是出自你张胖子之手,如今这条路已经走了十之七八了,你却又突然跳起來说大伙陷入了绝地,你,你这黑胖子到底是安的什么居心,!
  然而当看到张松龄满是血丝的眼睛,已经到了众人嘴边的质问,却是谁也说不出口了,战场上形势原本就是瞬息万变,很难预测,更何况大伙这些天來一直在急行军,根本沒有时间停下來去仔细梳理敌情,并且直到昨晚之前,沒有任何人曾经想到傅作义身边居然还藏着一个间谍,把九十三团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了日本鬼子,眼下敌暗我明,大伙在察哈尔多逗留一刻,就多一份被日寇全歼的风险,以最快速度冲到晋北去与接应的队伍会师,是最为明智的选择,也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阎,阎司令长官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吧,毕,毕竟他在国民政府里也是数得着的大人物,怎么着,怎么着也得要点儿脸面。”对着地图沉默了好一会,骑兵营长邵雍抬起头來,喃喃地反驳。
  阎锡山与日军在暗中接洽的事情,如今对九十三团的干部们來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九十三团之所以放着距离自己最近的赵承绶不去投奔,反而请求贺龙将军掩护返回绥远,也是因为对晋军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但是,晋军与日寇的合作,毕竟还停留在私底下眉來眼去的层面,以阎锡山本人的行事风格,也不会将赌注全部押在日本人那边,如果此刻他命令属下让开道路,帮助小鬼子去消灭九十三团,岂不是彻底将他自己绑上了日本人战车,,万一因此引起蒋介石、傅作义和八路军三家联手报复的话,他阎某人在山西的根基再牢固,恐怕也会被连根拔起來,清理得干干净净,。
  “是啊,阎司令长官,去年还在报纸上宣布要跟小鬼子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呢。”骑兵营的几个参谋都出自晋系,与晋军之间的感情斩不断,理还乱,听了邵雍话,也不甘心地在一旁帮腔。
  “我只是感觉不太对劲,也许真实情况还沒我想的那么糟。”张松龄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來,斟酌着回应,“直接放一支日军从自己的防区穿过去,势必引发全国舆论的声讨,阎司令官是手里有军队的人,应该不会像汪精卫那样动不动就压上全部赌本。”
  “不会,阎司令长官是真正上过战场的,汪精卫那小白脸儿怎么能跟他比。”闻听此言,骑兵营众人立刻松了一口气,也不管事实到底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迫不及待地替自家老长官表白。
  “应该如此吧。”张松龄又点了点头,轻轻叹气,迄今为止,他对晋军的一系列判断,都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当然对大伙沒太强的说服力,所以他也不愿意因为一系列未经证实的判断,影响到自己和邵雍等人之间的团结,然而,在宣布放弃这一系列糟糕的假设之后,他心中的那种恐慌感,却猛然又加重的三分,就像行路的旅人感觉到有猛兽在附近窥视,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來,不知不觉间,冷汗就将脊背打了个透湿。
  这不科学!但几乎每个在死亡线上打过滚儿的沙场老兵,在即将面对危险时,心中都会生出类似的直觉,差别只是有些人的直觉特别强烈,有些人的直觉相对微弱一些罢了,邵雍和许地丁等人虽然一再替阎锡山说话,心中却也觉得越來越不踏实,犹豫了片刻,又纷纷主动退让:“张队,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出发前团长说了,让咱们大伙都听你的。”
  “是啊,胖子,你有沒有补救的办法,,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说罢,张队,咱们早点儿准备,总比事到临头一点准备都沒有强。”
  在众人期盼或者怀疑的目光当中,张松龄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咱们先派一支人马把纳林河大桥给占了,然后多派斥候过河打探,发现情况不妙立刻示警,如果堵在河对岸的敌军不多,或者敌军立足未稳的话,等祁团长带着主力部队赶到,咱们就一鼓作气冲过去。”
  这倒附和张胖子的一贯风格,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绝不坐以待毙,众人听了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大声喝起彩來,绝地也罢,陷阱也罢,已经走到这了,便再也沒有回头的可能,有那功夫疑神疑鬼,还不如继续努力往前冲,哪怕是情况真的到了最糟糕地步,大伙也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來。
  既然大伙的意见取得了一致,,张松龄便不再过多浪费时间,迅速将骑兵营和游击队的骨干召集到一起,调兵遣将,先派副营长许地丁带领骑一连去抢占纳金河大桥,然后又派了小郑带上政委方国强的亲笔信,冲过纳金河大桥去寻找负责接应大伙的警卫六团,请后者加快速度赶來汇合,以免给敌人可乘之机,最后,则将赵天龙叫到身边,仔细叮嘱道:“龙哥,你对这边的地形最熟,探索纳金河西岸的任务就交给你,你带着大队的警卫班,跟许营长他们一道出发,如果许营长他们接管大桥时沒遇到敌军,你就立刻带着警卫班冲到河西岸去,反复搜索,一旦发现意外情况,立刻接力回报,千万别做任何耽搁。”
  “你放心吧,方圆五里的范围内,哪怕是一只耗子,都甭想逃过我这双眼睛。”赵天将胸口一挺,大声保证,好朋友在最艰难的时候,总会想起他,这令他感到非常自豪,所以将付出最大的努力,來回报好朋友的信任,绝不会让好朋友的眼睛中,出现一丁点儿失望。
  “注意安全,无论敌军多少,都千万别逞能。”张松龄又低声叮嘱了一句,拉住赵天龙的手,亲自将他送出了临时指挥所,望着好朋友的骑着战马在阳光下越去越远,他忽然觉得那个宽阔的背影竟然有一点点陌生。
  自从他接任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职务之后,与赵天龙两个并肩作战的机会就一直在减少,特别是与九十三团合作的这几个月,几乎有一大半儿时间,他都花费在替合作双方出谋划策,或者处理日常事务上,很难再有机会亲自拎起马刀冲锋陷阵,即便有,也是被警卫班重重包裹起來,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与赵天龙并肩并肩冲在整个骑兵大队的最前方,而后者,对他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來越尊敬,越來越注意维护他的威信,越來越把他当作上司而不是朋友。
  “等送走九十三团之后,我得抽时间跟龙哥好好聊聊。”不甘心与好朋友之间出现隔阂,望着赵天龙的身影,张松龄默默地想,正琢磨着该以何种方式,重新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耳畔突然传來方国强的声音,“张队,你刚才说晋军会给日寇让开道路,到底有沒有这种可能,,我怎么觉得这种情况十有七八会发生呢,,邵营长他们,他们只是怕丢人,才不愿意赞同你的判断。”
  “不管我判断的准不准,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來,只能见招拆招。”轻轻点点头,张松龄低声回应,“你出來正好,咱们两个去看看弟兄们,万一情况发生变化,接下來少不得一场恶仗要打。”
  “走吧,正好我要找几个跟着我去排雷,。”方国强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陪着点头,但是隐约之间,他却感觉到张松龄还在担心着其他一些事情,但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对方不愿意说,他也无法追问得太深。
  探望伤员,鼓舞士气,总结战斗经验,林林总总一大堆事情忙碌完了,祁团长带着九十三团主力也赶到了,队伍从雷区中开辟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走过,与骑兵营重新合兵一处,稍事休息,立刻拔营赶向纳金河大桥。
  抢先一步去占领大桥的许地丁沒派人回來求援,奉命过河探路的赵天龙也沒有发出任何警报,眼下一切情况表明,张松龄先前的担心似乎是杞人忧天,在遍地燃烧着反抗之火的情况下,兵力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蒙疆驻屯军,已经抽调不出更多的人马來堵截九十三团了,有川田大队这个前车之鉴在,附近的各路伪军也都偃旗息鼓,唯恐惹毛了九十三团,直接杀上门來将他们犁庭扫穴。
  眼看着队伍的前锋已经踏上了纳金河大桥的桥面,团长老祁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笑着跟张松龄说道:“你小子终于判断错了一回,我就说么,咱们阎司令长官虽然越老越糊涂,毕竟也是个辛亥元勋,大节方面还是”
  话音未落,河对岸非常遥远的地方,忽然传來了一阵激烈的枪声,“乒乒乓,乒乒乓,乒乒乓”紧跟着,一道浓烈黄烟拔地而起,由南向北,直扑桥面,黄烟正前方,数匹骏马风驰电掣,骑在马背上的赵天龙一边用力磕打马镫,一边不断地朝天空开火,“呯呯,呯呯,呯呯呯!骑兵,晋军的骑兵,晋军的骑”
  不用他再提醒,众人也看到了黄烟的源头,数不清的战马绕过河对岸的丘陵,在赵天龙等人身后紧追不舍,马背上,身穿草黄色衣服的晋军将士高举战刀,杀气伴着马蹄踏起的尘土直冲云霄。
  第四章 重逢 (九 上)
  “天,骑一师,阎司令长官把骑兵第一师给派出來了。”站在老祁身边的通讯营长王志不停地倒吸冷气,追在赵天龙身后的晋军将士铺天盖地,粗略估算,总人数可能超过了五千,这么大规模的骑兵,在整个国民革命军序列中也找不出几支,在晋绥系中,则只有追随阎锡山起家的老资格,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七集团军才能拿得出來。
  “骑一师,骑一师,骑一师來接应咱们來了,不对,天,骑一师的目标是咱们。”纳金河大桥上,抢先抵达为全团弟兄开路的骑一连战士乱成了一锅粥,骑一师是晋绥系里数一数二的精锐,然而,这支精锐今天却不是來杀小鬼子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向赵天龙等人举起了屠刀,有名警卫班战士骑术稍差,被冲在最前面的一小股晋军追上,转眼之间,就砍成了肉酱,另外两名警卫班听到身后的惨呼,掉头迎战,才将马刀举起來,就被淹沒在一片钢铁丛林之中,血迹映着日光窜起半丈多高。
  “老子跟你们拼了。”赵天龙气得双目欲裂,转过头,冲着追兵扣动了扳机,“乒乒乓,乒乒乓,乒乒乓”两支盒子炮发射出愤怒的子弹,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六名晋军骑兵挨个点了卯。
  沒想到他的枪法如此精准,身后的追兵登时一滞,趁此机会,赵天龙快速转动枪口,一边射击,一边朝其他幸存的弟兄大声喊道,“别恋战,向我靠拢,向我靠拢,咱们一起冲出去。”
  又有四名晋绥军骑兵被子弹推下了马背,幸存的警卫班战士们趁机调整方向,迅速向赵天龙身边靠近,然而还沒等他们与赵天龙汇合到一处,身后的晋军已经在打击中恢复了士气,高高地举起马刀,争先恐后地扑了上來。
  “乒乓,乒乓乒乒乓,乒乓”赵天龙手中的两支盒子炮左右开弓,将追过來的骑兵挨个射翻,但是,追兵实在太多了,两支盒子炮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很快,耳畔就传來了清晰的撞针击空声,盒子炮的弹夹打空了,敌人的马刀已经近在咫尺。
  “來得好。”赵天龙将盒子炮朝腰间一插,顺势抽出宽背大砍刀,纳金河大桥上挤满了九十三团的骑兵,即便能冲过去,他也沒机会平安过河,更何况此时此刻,他身后还有半个班的弟兄,。
  其他靠拢过來的游击战士,也迅速抽出了马刀,拨转坐骑,他们都是骑兵,骑兵不能将后背留给对手,哪怕对手的人数是他们的一千倍,迎过去的,也只有雪亮的刀锋。
  “够种。”追在最前方的数十名晋军又是一愣,立刻放缓速度,调整队形,准备将赵天龙等人一举全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桥上忽然响起了剧烈的机枪声,“哒哒,哒哒,哒哒哒”两挺歪把子喷吐出愤怒的火蛇,将围向赵天龙等人的战马全部撂翻在地。
  “别恋战,快过桥。”张松龄抱着一挺歪把子,站在桥头上,两眼之中一片血红,在黑石游击大队中,平素跟他走得最近的,就是警备班这些小战士,近到他能叫出其中每个人的外号,知道每个人原籍在哪里,家中还有几口人,然而,这些年青而又热诚的小家伙,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砍成了肉酱,不是死于小鬼子刀下,而是死于自己的同胞,晋绥军第七集团骑兵一师之手。
  “过桥,赵队长,先过桥,大伙先活下來,才能找机会讨还血债。”另外一挺歪把子旁,骑兵营长邵雍声嘶力竭,满脸是泪,他是山西人,天然的晋系,血脉当中,对骑一师有着无法割舍的亲近感,然而,当看到自己并肩作战的伙伴一个个死于骑一师的刀下之时,他却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紧跟在张松龄身后端起了机枪。
  其他九十三团干部战士,也同样义愤填膺,就在两个小时之前,这些游击队的小家伙们,还和大伙蹲在同一个沙包后并肩杀小鬼子,而现在,骑一师却向着举起了屠刀,难道,期骑一师的那些家伙,都不是中国人么,还是大伙先前杀小鬼子杀错了,所以活该被第二战区执行军法,。
  “让开道路,把赵队长他们接过來。”九十三团团长祁威的声音紧跟着在大桥上响起,字字泣血,“机枪连沿岸布防,炮连就地展开,所有轻机枪,都给我把子弹装满,对准骑一师,如果他们敢再向前追一步,就给我突突了他们。”
  “突突了他们,突突了他们。”大桥附近的九十三团弟兄举起武器,瞄准赵天龙等人的对面,重机枪迅速架在了河东岸,苏制零九式山炮褪下炮衣,瞄准桥头,还有数十挺歪把子和掷弹筒,都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骑一师,随时准备喷出复仇的怒火。
  有股悲愤之气陡然从纳金河两岸升起,直冲斗牛,先前像儿戏一般追杀的赵天龙等人的晋军骑兵唯恐吃亏,纷纷拨转坐骑,向后撤退,更远处,则有数以千计的骑兵涌了上來,与后退者一道集结成阵,沿着河滩缓缓展开队形,雪亮的刀锋密密麻麻,如同魔鬼伸出嘴唇的牙齿。
  面对着数以千计的敌军,赵天龙依旧半步不退,笔直地端坐在黄膘马的背上,手中钢刀高高举起,他是赵天龙,黑石游击队大队二中队长赵天龙,他的弟兄还在敌人的马蹄下躺着,他必须把弟兄们找回來,一道归队,哪怕跟他们一道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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