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徐茂渊在上首咳了一声,显然是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
  “颖丫头。”他把话音加重了一点,“你方才在想什么?”
  阮问颖一个激灵,连忙收敛目光,不再看杨世醒,镇定心神,谨慎地回话。
  “回先生,学生——学生方才是在想,水主治川时将天下分为九等廿四地,保三等地,过三等地,弃三等地,终使水患平息,天下太平。”
  “水主此举固然雄伟,然而那些被弃的三等地上来不及疏散逃命的百姓何其无辜?凭什么他们要被放弃?水主……又是依何凭据来划分三等地的呢?”
  徐茂渊摇了摇头:“你不该问这个问题。书上不是写明白了吗,水主是依照山川地形的走势分布来划分三等地的。”
  “那些被划出去要弃置的三等地都处低洼之处,原本就难以保存,又穷困贫瘠,让它们被淹,造成的损失比让其余六地被淹要小许多,不论是谁都会如此取舍。”
  “不能把这九等地全部保下来吗?”阮问颖脱口而出。
  徐茂渊略含责备地看了她一眼:“糊涂。你忘了水主为何会立誓治水吗?是因为他的父亲治水不力,想要保住整个天下而浚水难疏,才导致水患肆虐多年,民不聊生。”
  “世间万事有舍才有得。若不肯舍弃那三等地,如何能保得其余六等地?水主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壮士断腕,以三分之一的土地来换取天下太平。”
  阮问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就是明白才更加想问清楚。
  她硬着头皮道:“水主此举,不仅仅是把三分之一的土地放弃了,还把数十万百姓的生命也放弃了。”
  “若是如此也罢了,可他在明知撤离全部百姓不及的情况下,不但将此消息秘而不宣,还暗中命人把那三等地中的王公贵族接出……此等行径,学生无法理解。”
  “学生知道,当时民智未开,百姓基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字不识一个,不及那些王公贵族有学识,可以治理天下,协助水主尽快将水患平定。”
  “然而,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便该死吗?他们……便该要为了一个自己与家人安享不到的太平盛世去死吗?只因为他们出身乡野,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明理成才?”
  杨世醒神情一顿,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瞧向她。
  阮问颖有些不安地回看,知道他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她不该问的,这些问题虽然看起来像是对水主治川的有感而发,但难保日后形势不会起什么变化,让徐茂渊听闻到一点风声,进而从她的这番话里推断出来究竟,但她实在忍不住。
  杨世醒能够成长为今日的这般模样,或许与皇室血统无关,但一定与他六皇子的身份有关。
  倘若没有陛下的器重培养,没有徐、裴二公的悉心教导,没有文师武傅的倾囊相授,他不可能会成为现在的杨世醒。
  如果他真的不是帝后的孩子,在当初没有被抱进宫来,像最普通的平民百姓一样在民间长大,那么他或许会依然聪慧伶俐,但势必不会有现在的这份手腕,这份能为。
  更极端一点,说不定还会像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一样,早被冻死、饿死了。
  他明明这么优秀,却有可能因为出身问题而穷困潦倒,甚至夭折,与她再难有所姻缘。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阮问颖就止不住地感到庆幸和后怕。
  庆幸他不必遭受这种命运,他们两人没有错过;后怕他与这种命运只有一臂之交,一个不巧或许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即使她清楚他有极大的可能是陛下的孩子,她也还是止不住地生起这些情绪。
  困扰她的问题也由此而生。
  天底下有多少像杨世醒一样的人?
  他们或许没有他足够优秀,却也不比膏梁纨袴差。可是因为出身,他们寂静无名地活着、寂静无名地死去,甚至可能会像水主治川一样被视为牺牲品放弃……
  如果说,二丫的出现让她了解到了平民百姓的苦,那么杨世醒的身世之谜,就是让她有了一种新的思考,思考这样被出身决定一切的命运是否有些不公。
  第162章 原来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徐茂渊微阖了阖眼, 抬手抚须。
  他缓缓开口:“这个问题,请殿下来代为回答吧。”
  阮问颖一惊,还以为对方如此敏锐,单从她的这番话里就听出了端倪, 霎时手心一冷, 脸色发白,后悔她给杨世醒惹了祸。
  直到看见身旁人神色平静, 投向她的目光含有安抚之意, 才面色稍缓, 心想事情应当没有她想得那么坏。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对着坐在上首的徐茂渊颔了颔首, 应了声是, 光明正大地把目光转向杨世醒,道:“还请殿下为问颖解惑。”
  杨世醒淡淡道:“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之人, 不论贵贱皆为草木,没有什么该死的, 也没有什么该活的, 不过是恰好死了、恰好活了而已,毋需烦扰。”
  阮问颖:“……”
  徐茂渊咳嗽一声,有些严肃地看了杨世醒一眼:“殿下,上回你可不是这么同老夫说的。”
  上回?阮问颖一怔,难道他在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还没有等她想完,另一端的杨世醒已是再度开了口, 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道:“上回啊, 让我想想, 我是怎么说的……”
  徐茂渊道:“殿下。”话语中颇含有无奈伤恼之意。
  杨世醒没有理会, 自顾自看着阮问颖,微微一笑,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是这样——江山社稷乃重中之本,为了保住这份根本,牺牲再大也要去做。”
  “一棵树,只有保住了根,才能生生不息。若是只着眼于枝叶,护住它们不枯谢,放任根须糜烂,那么哪怕枝叶留得再多,这棵树也终将死去。”
  阮问颖看着他脸上的清浅笑意,有些明白过来,他刚才不是故意要同徐茂渊捣乱,而是看出了她的怏怏郁郁,想让她开怀一些,才有了那番回答。
  她为他的体贴感到宽慰,低落之情消散了不少,朝他漾出一丝柔柔的笑影,道:“一定要二选其一吗?不能把它们都保住?”
  “都保住当然好,可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些的有几人?无法两全的情况下,只能保住重要的一项。”
  “可是……这对那些被放弃的人不公平。”
  “是不公平。”杨世醒道,“但我们只能这么做。”
  徐茂渊幽然开口:“殿下此言差矣,那些在水主治川时被放弃的百姓献出了生命,保住了天下,使之后的人们能安居乐业,他们的子孙也不用再怕受到水患所害。”
  “他们虽然被放弃了,但是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得救获惠,所以他们的牺牲不是没有意义的,是为了家国天下,将被后人永远铭记。”
  阮问颖有些犹豫地看了杨世醒一眼。
  杨世醒示意她有话直说,有什么事他来担着。
  阮问颖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自己的心思,但既然他都这么表示了,她也就鼓起勇气道:“可是先生,那些被放弃的百姓大部分都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去死了,没有子孙后代留下。”
  “就算有,那些安然无恙活下来的人们也会有子孙后代,会和那些牺牲百姓的后代一起得救获惠,这对他们依然很不公平。”
  “至于被后人铭记……”她停了会儿,决定继续往下说,反正前头的话都说完了,再说一点后面的话也不算什么。
  “距离水主治川已过数千年,天下人都记得水主的功绩,可那些被放弃的百姓还有谁记得?只有一些史书传记中的寥寥数语,还不会被大部分人注意……这样的铭记算什么呢?”
  徐茂渊抚须的手势一顿。
  他颇为欣赏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再度把目光转向杨世醒:“殿下,这个问题还是请你来代为回答吧。”
  杨世醒这回答得很快:“这种抉择的确不公平,但我们无法避免,只能尽量减少这种事情的发生。”
  “如何减少?”阮问颖追问。
  他道:“选贤用能,把天下治理成一个清明盛世。”
  阮问颖怔住。
  这是她没有想到过的回答,也是她没有想到过的方向。
  它看起来十分狡猾地回避了问题的核心,却不能说不正确,谁也无法挑出它的差错,就算是让那些被命运不公对待的人来也不能说这个回答不好。
  因为天下太平了,成了一个清明盛世,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不需要再有什么牺牲,每一个人都可以享受自己的人生,不必担心半途夭折。
  徐茂渊缓缓开口:“这也是为师要教给你们的道理。颖丫头,你方才是不是在想,像为师这样的老骨头,能得到陛下青眼,全是因为出身世家、自小受到精心教导的缘故?”
  “民间有不少比为师聪明的人,只是他们出身不好,没有机会求学成才,若是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做得定然不会比为师差,是不是?你觉得老天对他们不公,是不是?”
  阮问颖又是惊讶又是难为情,没有想到对方对自己的心思拿捏得这么准确。
  一想到她刚才的那些提问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一种极为幼稚的举动,她的脸霎时有些烧红起来,不好意思地低声承认:“……是,先生明见。”
  “你想得很好。”出乎意料的,徐茂渊赞扬了她,“很少有人会像你这么想。”
  他逸出一声感慨:“多年来,为师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他们中有的是王孙公子,有的是朝廷重臣,汲汲营营者有之,淡泊名利者也有之,很少有真正像你与殿下这般心怀百姓之人。”
  阮问颖的脸越发烧红,觉得自己担当不起这番称赞,因为她是想到了杨世醒才会想到这些的,询问那些问题的初衷,也更多的是在替杨世醒可能会有的命运鸣不平。
  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对方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个消息,半是意料之中、半是感到讶然地瞥了杨世醒一眼,对徐茂渊道:“殿下也问过此等问题吗?”
  徐茂渊微笑抚须:“正是。”
  “那……方才殿下回答学生的那些话语,是先生说给殿下听的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非也,这是殿下自己体悟出来的,为师不过是略微提点了一二。”
  阮问颖心中对杨世醒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
  她柔情缱绻地瞧了旁边人一眼,真心实意地道:“殿下之高瞻远瞩,问颖望尘莫及,实为钦叹。”
  杨世醒不出声地笑了笑,回了她一个心意相通的目光。
  徐茂渊在上首咳嗽一声:“你也不比殿下差到哪儿去。你们两人都很好。”
  他道:“只有心怀百姓,对他们的一切遭遇怀有悲悯之心,才能真正心怀天下,如此方为济世安民之道。”
  “你二人能志同道合更是再好不过。”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为师希望你们能永远不改今日所想,携手并肩地走下去,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
  “徐大人对你很满意。”曲泉阁中,阮问颖同杨世醒说起西室发生的事,“他那时瞧着你的眼神几乎把你当明主来看了,一定是觉得你能够当一个明君。”
  “他对你也很满意。”杨世醒回她一个悠然的笑,“显然是觉得你能当好一名皇后,做我的贤内助。”
  “我还是算了吧。”她有些悻悻地沿着榻坐下,把玩着臂弯间的霞锦披帛,“我根本不是想到了那些贫苦百姓才问的,是——”
  “——是因为想到了我,感怀神伤,所以才问的?”
  她瞧他一眼,有些羞赧地点点头:“……嗯。”
  杨世醒湛湛笑了。
  他顺过她的披帛,将其缠绕包裹住她娇软的小手,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握住,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会问徐茂渊类似的问题,也是因为想到了我自己。”
  阮问颖一怔:“是吗?”
  “是。我以前自视甚高,从来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不管出身高门世家还是落于草莽茅屋,只要不能为我所用,他人的存在就如同蝼蚁,我不在乎、也不会去想他们的命运如何。”
  杨世醒与她十指相扣,同她温柔轻缓地说话。
  “一直以来,我都以我帝后嫡子的身份骄矜自傲。在我心里,除了陛下和皇后,没有谁的身份能及得过我,哪怕太后、太子也一样,他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阮问颖凝起莹莹的眸子瞧着他,乖巧透灵地询问:“我也一样?”
  他笑着摇头:“你不一样,你在那时的我心里只是身份不及,但别的地方都很好,是我下定决心要娶到的妻子,不和他人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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